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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林奕含到瓦内莎,当女性以笔还击

《同意》的编辑们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-01-22


八十年代的法国,十四岁的女孩瓦内莎·斯普林格拉遇到了作家G,很快与这个比她年长三十多岁的男人坠入“爱情”。G将她作为文学素材反复书写,她却仿佛失去了诠释自己人生的能力。直到三十年后,她终于用自己的声音讲出了这个故事。

这部名为《同意》(Le Consentement)的回忆录不仅震动了法国,引进中国后也获得了很多读者的共鸣。2023豆瓣年度榜单,《同意》登上“外国文学(非小说类)”榜首,在“年度图书”榜单位列第四。
《同意》的编辑们聚在一起,回归到最纯粹的读者身份,聊了聊她们阅读这本书的感受。很多人把这本书和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相比较,两者最大的不同在哪里?如何通过写作,反抗文学传统中不对等权力关系带来的巧言灵色?以及长远意义上,出版与阅读这本书,能够为读者以及整个社会带来什么?
对话| 颜和、十禾、莫非、Liko、Sherry
整理| 颜和



反童话、反套路的少女成长故事

“童话里往往蕴藏着很多智慧。若非如此,它们如何能代代相传呢?灰姑娘要想尽办法在午夜之前离开舞会,小红帽要对大灰狼和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嗓音保持警惕,睡美人得小心着不能用手去碰那诱人的纺锤,而白雪公主更是得离猎人远远的,无论如何都不能吃下那颗鲜艳欲滴、令人垂涎的命运之果。”(出自《同意》序言)


颜和:我想从《同意》的开头说起。为什么它要以童话开篇?


小红帽和白雪公主没有禁住诱惑、没有识破恶人的伪装,所以陷入了危险的境地,而她们最终走出危险的方式,是被他人(猎人、王子)拯救。瓦内莎的故事跟这些童话不一样的是,她是亲手完成了复仇,逃出了陷阱,而且她复仇的方式恰恰就是猎人捕猎她的方式——通过写作让猎人掉进自己的陷阱里。瓦内莎用这样的方式,把自己的故事纳入到了一种“反童话”的序列中,是个很妙的开头。


《同意》电影剧照

Liko:我想到之前看过的上野千鹤子的一本书,讲到社会对少年和少女成长故事所呈现出来的那种“非对称性”,一个典型的例子是,日本少年漫的主题一般就是成长、冒险,少女漫的主题一般是找到真命天子。


十禾:赞同。确实,很多女孩子都是读着少女漫或者读着童话故事长大的,这有可能营造出一种对浪漫爱的憧憬,让她们掉进一些诱惑或者陷阱里。


Liko:我看到有读者说,觉得这本书很适合作为给女孩的教科书。我自己看这本书前半部分的时候,特别是瓦内莎小时候的一些心路历程,觉得和我初中时的心理挺相似的。还挺神奇,虽然我们所处的时代、地域和文化不同,但很多境遇是相似的。


比如瓦内莎第一次来月经,“一股鲜红而黏稠的液体从我的双腿之间流出。母亲告诉我:‘从今天起,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’”——我妈妈跟我说过近乎90%类似的话诶。还有自卑的那一面:个子太高,胸部太平,头发总是遮住一半的脸,被男生当众说是癞蛤蟆,以及渴望得到不仅是同性、更多是异性的关注和认可…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类似的共鸣?


Sherry:我现在回看这本书,还有自己的过往,会觉得能在“危机四伏”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是很幸运的。小时候如果你身处那样的一个环境,父母对你缺乏关注,你很容易对那些年长有魅力的人产生仰慕或者是信赖的感情。而且男女生发育的速度不一样,女生比同龄男生更早成熟,可能对男生们是非常瞧不起的状态,这时候有一个年长男性接近,你会很容易被吸引。但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,如果遇到有心之人,就很容易被“捕获”。


《同意》电影剧照

十禾:青春期这种微妙的心理还挺有意思的,但我好像很少看到国内有这样的作品,要么就是很抓马、很虚假的青春,要么就是校园暴力、霸凌,我看到的比较多的是这两种。真正去探索青春期的那种复杂心理,从一个懵懂的儿童到一个成熟的大人之间的过渡阶段的书写,我很少看到。


颜和:而且,很多成长小说或者成长电影,只是把痛苦作为成长中的一个坎,你遭遇了侵犯、你经历了暴力,这是你成长中的一个事件,它过去了,你就得到了成长,生活仍要不断往前走。但《同意》花了很多的笔墨去剖析痛苦本身,剖析得足够具体和细致,甚至可以超越文化差异,被我们每个人所共鸣。


十禾:你提到的那种成长故事,确实是很常见也很套路的一种叙事模式。但《同意》中,那段关系的影响,直到瓦内莎三十多岁、四十多岁的时候,还一直纠缠着她。比如她说,G的一个网站上有她小的时候的照片,她想通过法律途径把照片撤下来,发现非常困难,所以她就得一直忍受着自己童年的照片出现在跟G有关的一个网站上这件事情。那她要怎么认识这件事情,怎么去更好地面对这段关系给自己带来的持续影响,怎么带着这些影响生活下去?我觉得这是这本书相比其他成长故事,很不一样的地方。



从林奕含之问到瓦内莎之问


“如果说成年人和不满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合法的,那为什么当它发生在精英阶层的某个代表——摄影师、作家、导演、画家——身上时却可以被宽容呢?”(出自《同意》第六章)


十禾:林奕含曾经质问:文学是一种巧言令色吗?《同意》中瓦内莎也提出:文学能作为赦免一切的借口吗?大家怎么看这个问题。


颜和:我记得张秋子老师的《万千微尘纷坠心田》里说到,法律规定了我们做事的最低限度,或者说底线,而文学往往是在不断试探和探索边界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挑战大众道德观的作品,比如《洛丽塔》或者萨德,一定程度上是在拓展我们对于道德、对于人性的想象,它对于现实有一种补足作用。


问题在于,如果这些作品的探索伤害到了一些具体的人,尤其是在社会结构中处于弱势的人,我们是否要对作品进行一定的限制呢?具体到G的作品,它们大多不是完全虚构的小说,而是以真实经历为素材的、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作品,还有一些甚至是日记。


《同意》电影剧照

十禾:我感觉很多人还是会持不同意见。有人会认为文学或者艺术就是至高无上的,比如颜和刚刚提到萨德,法国文化中确实一直有一条脉络是关于“激情”的,但我记得我大学上法国文学史的时候,这个部分是略去的,可能只是提一句萨德侯爵,或者《同意》里也提到过的《危险关系》,这些作品讲述的都是那种游走在道德或者法律边界上亲密关系。


当我去查萨德的资料时,才发现他本人确实也有很多这方面的实践,后来被关监狱,又在监狱里写了很多这方面的书,写完了一度被禁,就是因为很多人觉得太过界了。但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也就是《同意》里瓦内莎父母所经历的时期,法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开始为萨德的作品平反,认为他的文学属于对人的欲望、激情的探索的脉络,他探索了边界,挑战了传统,等等。在一些人看来,这种探索是必要的,甚至可以让我们忽略掉它造成的伤害。


颜和:这个问题好难有一个明确的答案,感觉一直有两种声音在互相博弈,可能在某个时代,为文学的纯粹性而辩护的声音会更大一些,而在另外一个时代,比如当下大家对于性别问题或权力不平等问题有了一定反思后,认为作品和作家道德不能分开的这部分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。


但我想,像《同意》这样的作品,至少它打破了之前的某种强大声音的垄断局面。此前被文学作品所剥夺的人,他们的声音始终没有发出来,如今《同意》好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一样,让不同的观点得以涌现出来,尽管大家依然对此争论不休,我觉得也是时代变得越来越多元和包容的一个体现。


莫非:对,针对这种复杂的议题,当辩论足够充分,各种角度也被充分探讨过之后,可能才会形成一定的平衡,但前提一定是两方都有声音发出来。瓦内莎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其实还是非常困难的、需要很大勇气的,因为面对的是G这样一个知名的作家。



十禾:瓦内莎自己的态度也是要让不同方面的声音都出来。她的目的不是让G的书下架,不是去审判一些东西是否罪恶、是的话我们就要把它取消掉。她既接受G的声音被呈现出来的事实,同时也提醒大家对G呈现出来的东西保持警惕。在这本书最后,瓦内莎加了一段说明,是从出版人的角度去说的,我觉得很巧妙:


“G. M. 书中的某些内容,字里行间有时候会以最为直白和最原始的方式,旗帜鲜明地为性侵未成年作辩护。文学视自己凌驾于一切社会道德评判之上,但作为出版人,我们有义务让读者明白,成年人和未达到性同意年龄的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应当受到谴责,也会遭到法律的惩罚。”




 “我不想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了”


“我的床头放着一个笔记本,我会在晚上写,失眠的时候,一小段一小段地写,白天再坐在电脑前把它们都拼在一起。因为我白天要工作,所以我都是晚上和周末写。所以你可以看到这个故事并不长,甚至有一点碎片化的感觉。这都是来自于这种写作方式。……用了差不多三十多年的时间,最后让我觉得必须说出来了。”(出自正面连接对瓦内莎的访谈


颜和:我想跳出这本书的内容,聊一聊它的写作形式。如果把这本书看成瓦内莎的一种发声的话,发声有很多方式,比如接受媒体的采访、在社交媒体上写小作文揭露真相,事实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做的。瓦内莎选择的是一条在我看来更困难的路。


为什么说更困难?她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,不仅希望这本书足够坦诚,足够真实,同时还希望这本书足够有文学性,足够有作者性,要成为一部“作品”。在编稿过程中我能感觉到,她对全书结构的设计,对每个字词的使用,都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斟酌。


看到她的一个采访视频后,我才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那么做。她说她花了很多精力在写作的形式上,因为她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位作家该有的文本,特别是在面对G的作品的时候,她希望这本书站得住脚,要做到无可指摘,能和G的作品放在一个序列中,去和他对抗。换句话说,以文学去对抗文学


之前也有不少讲述自己受害经历的自述性作品,我们好像不太会称作者是“作家”,我们可能说ta是“当事人”“受害者”,但我觉得瓦内莎称得上是一位非常棒的作家。这后面付出的努力是难以想象的。


莫非:说到“受害者”,作者在采访里说,写这本书之前她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,但通过写作这本书,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了。你们怎么理解这一点?



十禾:我觉得通过写作这件事情,她重新夺回了她的主体性。受害者是一个被动的状态,但通过讲述,她变成了主动的姿态,拥有了她自己版本的叙事。相当于是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种反击,或者,一种复仇。


Sherry:瓦内莎还提到,写这本书最开始也不是为了公开发表,更多是为了自己而写。我觉得这个出发点还挺重要的,因为她不是带着去揭露某些事情、打击某个人的目的,她首先是对自己诚实,把自己的这段故事讲出来,包括哪怕看起来不完美的地方,也都坦诚地写了出来。


莫非:对,它没有完全成为一篇檄文,没有回避自己在这段关系当中各种各样的真实的感受,没有为了把自己包装成一个“完美受害者”而去隐去一些真实的经验,这一点还是蛮难能可贵的。


Liko:我觉得《同意》和其他受害者叙事,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是,不光书写创伤本身,还展现了从创伤中走出来的过程。


这和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形成了一个很明显的对比:我记得有一段是房思琪跟怡婷很勇敢地开了口,说她跟老师恋爱了,结果怡婷说,你太脏了,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崇拜老师。她跟妈妈也试探性地说过一次,说听说学校里有个女孩跟老师在一起了,她妈妈的反应是哪个女孩这么骚。在房思琪所处的那个扭曲的结构里,哪怕她不断地试图走出来,但外界的环境都一次次把她推回了原地。


《同意》电影剧照

但在瓦内莎所处的环境里,除了她自己的意志之外,我还看到了很多人对她的帮助。包括她失学之后,有朋友去帮她申诉,让她回到学校;她的主编,在G在出版界很有话语权的情况下,仍然顶住压力,帮她挡掉了很多来自G的骚扰;她曾经的男友尤里跟她说,错的不是你,是他……读到这本书后半部分的时候,这些善意的正向的反馈,给了我很大的力量。


十禾:《同意》最初上选题会时,我也被问到过它和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有什么区别。我当时说,一个很大的区别当然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区别,另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,瓦内莎最后走出来了,这其实能给人很大的力量,不仅仅是对受过类似的伤害的人。对于更广大的读者来说,也许ta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,但读了这本书之后,ta会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,以及当我遇到这样的人的时候,我应该跟ta说什么,应该怎么帮助ta。


需要形成这样一种社会环境,让受害者敢于说出来,而不是像房思琪所遭遇的那样,大家先去否定受害的人。这是我觉得《同意》这本书很大的一个意义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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